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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白石(1864年-1957年) 白石老人自传—— 齐璜口述 张次溪笔录一八九〇---一九〇一
我三十二岁那年,二月二十一日,春君又生了个男孩,这是我们的次子,取名良黼,号叫子仁。我自从在沁园师家读书以后,由于沁园师的吹嘘,朋友们的介绍,认识的人,渐渐地多了。 住在长塘的黎松安,名培銮,又名德恂,是黎雨民的本家。那天春天,松安请我去画他父亲的遗像,他父亲是上年故去的。王仲言在他们家教家馆,彼此都是熟人,我就在松安家住了好多时候。长塘在罗山的山脚下,杉溪的后面,溪水从白竹坳来,风景很优美。那时,松安的祖父还在世,他老先生是会画几笔山水的,也收藏了些名人字画,都拿了出来给我看,我就临摹了几幅。 朋友们知道我和王仲言都在黎松安家,他们常来相叙。仲言发起组织了一个诗会,约定集会地点,在白泉棠花村罗真吾、醒吾弟兄家里。真吾,名天用,他的弟弟醒吾,名天觉,是沁园师的侄婿,我们时常在一起,都是很相好的。 白石诗草 齐白石作 讲实在的话,他们的书底子,都比我强得多,做诗的功夫,也比我深得多。不过那时是科举时代,他们多少有点弋取功名的心理,试场里用得着的是试帖诗,他们为了应试起见,都对试帖诗有相当研究,而且都曾下了苦功揣摩过的。试帖诗虽是工稳妥贴,又要圆转得体,做起来确是不很容易,但过于拘泥板滞,一点儿不见生气。 我是反对死板板无生气的东西的,做诗讲究性灵,不愿意像小脚女人似的扭捏作态。因此,各有所长,也就各做一派。他们能用典故,讲究声律,这是我比不上的,若说做些陶写性情、歌咏自然的句子,他们也不一定比我好了。 我们的诗会,起初本是四五个人,随时集在一起谈诗论文,兼及字画篆刻、音乐歌唱,倒也兴趣很浓只是没有一定日期,也没有一定规程。到了夏天,经过大家讨论,正式组成了一个诗社,借了五龙山的大杰寺内几间房子,作为社址,就取名为龙山诗社。 白文 龙山社长 齐白石作 五龙山在中路铺白泉的北边,离罗真吾、醒吾弟兄所住的棠花村很近。大杰寺是明朝就有的,里面有很多棵银杏树,地方清静幽雅,是最适宜避暑的地方。诗社的主干,除了我和王仲言,罗真吾、醒吾弟兄,还有陈茯根、谭子荃胡立三,一共是七个人,人家称我们为龙山七子。陈茯根,名节,板桥人,谭子荃是罗真吾的内兄,胡立三是沁园师的侄子,都是常常见面的好朋友。他们推举我做社长,我怎么敢当呢?他们是世家子弟,学问又比我强,叫我去当头儿,好像是存心跟我开玩笑,我是坚辞不干。 王仲言对我说:“濒生,你太固执了!我们是论齿,七人中,年纪是你最大,你不当,是谁当了好呢?我们都是熟人,社长不过应个名而已,你还客气什么?”他们都附和王仲言的话,说我客气得无此必要。我没法推辞,只得答允了。 龙山七子图 1894年 齐白石作 社外的诗友,却也很多,常常来的,有黎松安、黎薇荪、黎雨民、黄伯魁、胡石庵、史刚存等诸人,也都是我们向来极相熟的。只有一个名叫张登寿、号叫仲飏的,是我新认识的。这位张仲飏,出身跟我一样寒微,年轻时学过铁匠,也因自己发愤用功,读书读得很有一点成就,拜了我们湘潭的大名士王湘绮先生做老师,经学根柢很深,诗也做得非常工稳。 乡里的一批势利鬼,背地里仍有叫他张铁匠的。这和他们在我改行以后,依旧叫我芝木匠是一样轻视的意思。我跟他,都是学过手艺的人,一见面就很亲热,交成了知己朋友。 光绪二十一年(乙未·一八九五),我三十三岁。黎松安家里,也组成了一个诗社。松安住在长塘,对面一里来地,有座罗山,俗称罗网山,因此,取名为“罗山诗社”。我们龙山诗社的主干七人,和其他社外诗友,也都加入,时常去做诗应课。两山相隔,有五十来里地,我们跑来跑去,并不嫌着跑远。那年,我们家乡,遭逢了很严重的旱灾,田里的庄稼,都枯焦得不成样子,秋收是没有把握的了,乡里的饥民,就一群一群地到有钱人家去吃饭。 白石诗草 封面 齐白石作 我们家乡的富裕人家,家里都有谷仓,存着许多稻谷,年年吃掉了旧的,再存新的,永远是满满的一仓,这是古人所说积谷防饥的意思。可是富裕人家,究属是少数,大多数的人们,平日糊得上嘴,已不容易,哪有力量积存稻谷?逢到灾荒,就没有饭吃,为了活命,只有去吃富户一法。他们去的时候,排着队伍,鱼贯而进,倒也很守秩序,不是乱抢乱撞的。到了富户家里,自己动手开仓取谷,打米煮饭,但也并不是把富户的存谷完全吃光,吃了几顿饱饭,又往别的地方,换个人家去吃。乡里人称他们为“吃排饭”。但是他们一群去了,另一群又来,川流不息地来来去去,富户存的稻谷,归根结底,虽没吃光,也就吃得所剩无几了。 我们这些诗友,恰巧此时陆续地来到黎松安家,本是为了罗山诗社来的,附近的人,不知底细,却造了许多谣言,说是长塘黎家,存谷太多,连一批破靴党(意指不安本分的读书人)都来吃排饭了。 萍翁诗草 齐白石作 那时,龙山诗社从五龙山的大杰寺内迁出,迁到南泉冲黎雨民的家里。我往来于龙山、罗山两诗社,他们都十分欢迎。这其间另有一个原因,原因是什么呢?他们要我造花笺。我们家乡,是买不到花笺的,花笺是家乡土话,就是写诗的诗笺。两个诗社的社友,都是少年爱漂亮,认为做成了诗,写的是白纸,或是普通的信笺,没有写在花笺上,觉得是一件憾事,有了我这个能画的人,他们就跟我商量了。我当然是义不容辞,立刻就动手去做,用单宣和官堆一类的纸,裁成八行信笺大小,在晚上灯光之下,一张一张地画上几笔,有山水,也有花鸟,也有草虫,也有鱼虾之类,着上了淡淡的颜色,倒也雅致得很。 我一晚上能够画出几十张,一个月只要画上几个晚上,分给社友们写用,就足够的了。王仲言常常对社友们说:“这些花笺,是濒生辛辛苦苦造成的,我们写诗的时候,一定要仔细地用,不要写错。随便糟蹋了,非但是怪可惜的,也对不起濒生熬夜的辛苦!”说起这花笺,另有一段故事:在前几年,我自知文理还不甚通顺,不敢和朋友们通信,黎雨民要我跟他书信往来,特意送了我一些信笺,逼着我给他写信,我就从此开始写起信来,这确是算得我生平的一个纪念。不过雨民送我的,是写信用的信笺,不是写诗用的花笺。为了谈起造花笺的事,我就想起黎雨民送我信笺的事来了。 (待续)本文选自《齐白石文集》
齐良迟主编 商务印书馆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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